那天因为工作需要，机构安排我们到医院和中风病患对谈，以让我们更了解他们日常所面对的困难和需求。
*
我们一行人走进物理治疗部的一个房间，里头已经摆放好围成一圈的椅子，其中一边坐着两位治疗师和三个病患。
第一位是个退休年龄的安娣，为了敬老就叫她Madam吧。Madam在中国旅游的时候赶路，突然双脚无力整个人跌坐在地上。
“我回过神来他们就把我的包包、钱和证件都抢走了。后来我需要搭专机回来，那里花了七万多，回到新加坡送院治疗，又用了三万。”
听到Madam短短的叙述里尽是损失了多少钱，就知道这也是穷人的悲歌。唉不说了。
第二位病患M三十来岁，情况更加令人惊悚：他去年某天起床后突然眼前一黑倒在床边，昏迷了一个星期多，醒来后左半身就瘫痪了。
最后一位叫C，发病情况和M一样。C才二十出头。
一轮自我介绍后，病患们开始讲述他们生活所面对的难题，治疗师则不时打岔，解释他们会做什么形式的复健以及同病患示范他们身体运动的能力极限。
在整个访谈中，Madam不时蹦出几句“我以前这手干活可快了，大家都说我办事效率高”、“我现在没有一刻是闲着的——看电视、睡觉、甚至在这里和你们对话，我都时时刻刻在活动我的筋骨”、“我也不是那种不爱运动的人——我以前常常和我孩子去跑步”等等。
“可是现在什么都做不了，真的很难过，很难过。”她说这句话时是笑着的，眼角的鱼尾纹都显露了出来。
在旁的医师也附和说：“我们都看见你很努力在做治疗，你看你不也康复得很快么？之前你手都抬不起来呢。”不知是不是因为很有毅力做复健，Madam的复原状况确实是三人之中最好的。
老实说本人对于别人倾诉他们的挫折和不幸这件事还真有些苦手（日语，大概可以翻译成因为不擅长或面对起来不舒服而不喜欢且尽量避开）。
这种时候应该说些什么呢？告诉他一切都会好起来吗？鼓励对方说你已经尽力了吗？斥责她“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下次注意点”之类的说教吗？
感觉无论说什么，都对事情没有帮助呢：问题不会被解决，对方也不会因此少痛苦一点。
但什么都不做又觉得自己帮不上忙。
相较而言另两个病人则非常——应该用哪个词呢——沉着？平静？稳定？我不知道这是因为他们比较成熟、已经看开了、抑或只是隐藏得比较好。
环节在一个小时半后结束，大家互相跟大家道谢。
众人进行散场时常有的小组对话时，其中一名治疗师跟我们说C的境况：
“他还在XX大学念书，所以你可以想像一下……”
他没有告诉我们要想像什么，却似乎也不言而喻。
我突然在想：大学生那又怎么样呢？
因为还年轻，大把前途，所以遭遇不幸时我们要感到惋惜？难道一把年纪时面对同样的境遇就比较OK么？
“Cheer
up Madam，反正你也没剩多少年了——这两个小弟可是大半辈子都得这么过呢。”
在东方社会，多少都会听到“你看隔壁小明又拿一百分”之类的话，不仅令被比下去的人自卑，也让另一方觉得自己的成就为别人带来困扰。
然而我觉得比起“比较成功”，我更没有办法理解“比较痛苦”这件事：痛苦该如何比较？中风比较可怜还是癌症比较可怜？失去两个亲人是不是比失去一个亲人多一倍的悲伤？
但其实我们更应该要问：痛苦为什么要拿来作比较？
明知大家都有各自的难题，我们却依然选择到处撒盐——dismiss他人的烦恼，再夸大自己的处境，硬生生要把其他人比下去。
仿佛作为那个最不幸的人，是一件很开心的事。
一直想用其他人的境遇来压过对方，不但看起来很蠢，也让别人看见自己也不过是一个没有同理心、又自我中心的人而已。
No comments:
Post a Comment